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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政丹】微笑、凶手、狗杂种

喜欢到语无伦次。太太是世界的瑰宝


七鸠:

#走进先秦谜案 之 谁他妈的杀死了燕太子丹

#一万字,本命就是本命,谁还说我出坑?

 

【一】

    燕太子丹死了,没有具体的地点、时间、参与者。

    据传这颗脑袋砍得很好,断口平滑规整,是该刽子手引以为豪的杰作。嬴政听说了,很高兴,高兴疯了,高兴得直掉眼泪,高兴得想砍了那刽子手。嬴政本不是那么爱滥杀的人,他杀人,是杀不得不杀的人。可他看了所有有关他的小说、文章、曲艺,里面的自己总是贼眉鼠眼、心胸狭隘、暴戾易怒、以杀人为己任,像一个猥琐变态。嬴政是无法跟人们解释的,因为不是人人都是王,故而不是人人都可以理解王。他就干脆如他们所愿了。

    嬴政抹着眼泪,攥着书刀,一下一下地慢慢划拉着竹简。秦国是个热闹欢快,热爱微笑的国度,每个人都笑嘻嘻的,因为不笑会死,会被山东五国汹涌澎湃的口水淹死。他们会派出最德高望重的夫子们,站成一排到阵前叫骂,轮番指责暴秦惨无人道、没有人权、人民不幸福。嬴政听了,摸摸鼻子说:关你们屁事。夫子们就一脸厌恶说:哎呀,果然是蛮人竖子,出口成脏,真不害臊。这个时候楚王就会派人偷偷给嬴政塞小纸条:老早他们就这德行,习惯就好。

    但是人言可畏,语言暴力不可不防,所以嬴政作为秦国的最高统治者,此时笑盈盈地对赵高招手:我想姬丹啊,天天想,想得吃不下饭、睡不着觉。以前想着他咬牙切齿、苦思冥想要杀我的模样,我就兴奋得不能入眠。现在他死了,我就天天想着他怎么死的,谁敢抢在我前面亲手杀了他。我要亲口问他,姬丹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,穿着什么,最后一顿吃了什么,戴着什么样式的冠。快去问问燕国使者到了没有,我想见他啊。

 

    正说着话,来人禀报,说是燕国使者到了,特来献上燕太子首级。秦王宣燕使上殿觐见。

    嬴政秉着呼吸,看着使者的影子从远处一个点慢慢变大,慢慢到了跟前。这次不是荆轲了,燕国没有了太子,自然就再也没有荆轲了,所以这次是一个挂着山羊胡的老者。来人看起来孱弱,一步三晃悠地捧着盒子。到近前站定了,竟哭丧着脸。嬴政笑得如同三月春风:燕国无人了?劳烦您一把年纪舟车劳顿不远万里而来?使者闻言,丢下盒子,立刻变得正义凛然:这都怪天杀的太子丹啊,非要抗秦,把年轻人都扛没了,造孽啊。妻子没有丈夫,母亲没有儿子,孩子没有父亲,田地无人耕种,都要怪这太子丹!

    嬴政觉得有趣:故太子是为了护卫你们燕国,算是一片赤忱忠心,就算你在这里对我破口大骂,我也不会怪罪你。使者捻着胡子:若是作为燕国大臣,我自然赞同太子;若是作为燕国人,恕我直言,我憎恨他。太子只想自己当太子,却不想着百姓还能不能过日子,这种人,不配得到尊重。

    嬴政抚掌:这么说来,你此刻代表燕国百姓了?使者说是。

    嬴政问他:你的妻子没有丈夫了么,你的母亲没有儿子了么,你的儿子没有父亲了么。你的手除了握过笔管和女人的手腕,握过耕犁和战戈么。你又凭什么代表燕国百姓。使者支支吾吾,说不出话了。嬴政悠哉理了理自己的袖口:姬丹就算没有脑子,至少还有胆子。先生莫说大话了,办正事儿吧。使者这才反应过来,赶忙把滚到一边的盒子捡起来,拍拍灰,恭恭敬敬地递上,一边介绍着,像在进献什么稀奇物件似的:太子的首级经过晾晒、干燥、化妆等一系列处理过了。我们以前就这么打包过樊於期的脑袋,熟练得很。燕到秦路途遥远,可能稍微烂了点,没那么新鲜,不过绝对没有异味,请秦王放心。

    使者有意无意地提到了樊於期,不知在有意无意地表忠心,还是在炫耀燕国发达的殡仪业。

 

    小小的漆盒像一个装饰华美的小棺材。嬴政琢磨着上面的花纹,并不急于打开。与其说他执着于姬丹的躯体,不如说他执着于一个激烈的灵魂,而姬丹就是这种灵魂的具现化。现在这个灵魂死了,嬴政忽然觉得没意思了。自己现在这样没意思,自己的所有野望与梦想都没意思。爱过的人、做过的事,甚至自己这一路走来都没意思了。当现在姬丹真的在他眼前,一瞬间之内,他的所有心心念念就如同被一泡尿浇灭了。此刻他连盖子都懒得翻开,手一推,他对赵高说:无聊,拿下去吧。

    他对姬丹所有的执着与热爱,就像一场迟迟不肯结束的冗长仪式,而仪式一旦落幕,一切就在一瞬间消散了。他这才明白所谓的深爱,不过是一种旷日持久的幻觉。

    嬴政对使者点头:好啊。姬丹是我的好朋友,谢谢你把他带过来。下去吧,谢谢你。

 

    这件在史书上一笔带过的事,在这一天,也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去了。

 

【二】

    习惯成了自然,从前天天想着姬丹,一下子还真改不过来。于是翌日嬴政批阅奏折时,又跟赵高说:不行啊,我还是时时想着姬丹。我想着他,就也寻思着是谁杀了他,想得心焦。到底谁杀了燕太子,快,快把那人给我找过来。

    赵高蛇一般扭着腰凑近了,嘿嘿笑:哎呀大王,这不好办呐。听说当时场面混乱,根本没人看清,连是在哪里给杀的都没人说得清楚。嬴政斜眼看他:这才发生了多久,怎么可能一点说法都没有。赵高叹息,双手交叠捂在心口:毕竟燕王还是王,他不要儿子也要面子。杀了自己儿子可不是什么好事,可不要拼了老命地堵紧了人嘴嘛。

 

    嬴政看着赵高,想起赵高本来是个魁梧壮实的汉子。当初他虎背熊腰,走起来呼啦啦生风,三米之内人不敢近,天天雄赳赳地紧跟在嬴政后面。就连嬴政出恭、沐浴、干那事儿,赵高也要跟着,器宇轩昂地跟着。于是嬴政得了便秘、个人卫生差、没有夜生活等种种困扰。嬴政不耐烦,忍无可忍终于对他说:当秘书,哪有你这样的。赵高单膝跪地抱拳:微臣愚钝,请大王明示。嬴政眯着眼看他,赵高顺着嬴政迷离的目光,摸了摸自己的胸,恍然大悟。嬴政是领导,秘书当然要是娇滴滴的小姑娘,这样领导干活才带劲。赵高悟性极高,一眨眼,他就变得弱柳扶风、娇滴滴的:大王,您看这样怎么样呀~

    嬴政大怒:犯什么病!我是叫你别老跟我这么紧,你胸都顶我后背了,干什么呢你!赵高这才意识到自己自作聪明了,于是他想改回去。可惜男人一旦软了,就再也硬不起来了。所以从那以后,赵高就是一副女态了。

 

    思绪飘远了。总之听了赵高这番话,嬴政有些不满:总会有人知道,你快去替我打探。不知道个所以然,我总觉得对不起姬丹,他也死不安心。赵高答:喏,喏。

    扶苏上前,正色道:大王,眼下我们正同各国交战,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还是暂时搁下吧。嬴政扬眉看他:无关紧要?一旁玩耍的幼童这时抬起头来看向他们,开心地学舌道:无关紧要!无关紧要!

    扶苏微微犹豫,还是说:不可啊。

    嬴政笑得怪:不可?

    孩子笑得更开心了,笑得直冒鼻涕泡:可!可!

    没有理会扶苏,转向那孩子,嬴政点了点他的鼻子:胡闹。赵高忙一口一个“小祖宗”,笑呵呵地把胡亥领到了一边,整个场面一气呵成、温馨活泼。扶苏看着他们,心中不是滋味。

 

    扶苏年幼的时候见过太子丹,在宴会欢乐嬉闹的人群里,他是唯一一个面无表情喝闷酒的人。长到那么大,扶苏没有见过这样的人。于是小扶苏迈开小腿跑向姬丹:大哥哥,你为什么不开心。你以为姬丹会说“人越长大,越不开心”之类的话,那是不可能的。现实里,没有人会给小孩子讲一通大道理,然后说一句“你长大以后就会知道了”的屁话。每个人说话来不及起草底稿,没时间装深沉、讲书面语,更何况对方还是个毛孩子。所以姬丹只是冷冷地吐了一个字:滚。

    扶苏不但没有滚,还更进了一步,小小的脑袋凑到姬丹和案几之间:为什么不开心呢。我听人说,这要是被山东五国的人知道了,你会被骂死的。大哥哥,你不要命了么?姬丹没脾气地回他:我就是山东五国的人。于是小扶苏立马换上了更热情讨好的笑脸:那你会骂死我么?

    姬丹没来得及回答,扶苏就被提着腋下腾空抱了起来。嬴政把扶苏放下,点了点他的鼻子:胡闹。扶苏被打发去了一边,他远远地看见嬴政和姬丹说话。无论嬴政说什么,姬丹都不看他,也没有表情。总是微笑的嬴政也没有笑容了,换上了一副难得一见的、年幼的扶苏无法理解的表情。当时的扶苏说不清那是兴奋、挑衅、狂热、征服欲,还是什么别的,他只是觉得害怕:作为一个王,嬴政居然没有笑。看来他以后不但要被山东六国的人骂,还要被全天下的人骂好久好久,久到几百年、几千年。

    后来扶苏发现,只要是跟姬丹在一起,嬴政就会露出那种奇怪的表情,语速也越来越快,各种躁狂的言论像火药星子一样四溅,而姬丹永远是不咸不淡的模样。在这种私人的对话时刻,姬丹有时被激怒了,会跟嬴政撕扯、甚至扭打在一起。后来扶苏回味起来,觉得那就像两匹野兽在缠斗,要撕扯对方的心肝,要嚼碎对方的筋骨。

    如果没有见过姬丹就好了,那样扶苏就不会跟着学坏,就能和所有人一样露出发自真心的笑容。最要命的,比其他的弟妹们,他活得太久了。活得越久,负担越多,比如国家的安危,比如长子的身份。而扶苏走的最错的一步,是把对国家的考虑放在了父亲前头。所以最后,国家会给他空前的赞美,他的父亲不会。

 

    扶苏看着眼前的三个人,恭敬地告退了。

 

【三】

    虽说嬴政神经质了一般想要知道谁杀了姬丹,但他毕竟事务缠身,总是忙着忙着就忘了,好不容易想起来,手头又是一堆焦头烂额、迫在眉睫的麻烦事。成天怀念、思念、悼念的,多半是闲的没事儿干的。大忙人嬴政一拖就拖到了四年后。真正的燕国四年前就跟着太子一起烂掉了,但这最后一口气硬生生撑到了现在,这简直是医学史上的奇迹。

    迫不及待地,嬴政让赵高找来了太子丹被斩首那天所有幸存的知情人。说是幸存,因为四年里,人死就跟风扫落叶一般,随便一场战役就能席卷无数性命。赵高哈着腰:大王,能找到的只有这四个人了,都给您带到了。嬴政点头示意:辛苦了。然后看向下面瑟瑟发抖的四人,三个兵卒,一个高个,一个矮个,一个脸上给刀划花了。剩下一个是姬喜。姬喜虽然沦为了阶下囚,但依旧衣着光鲜,白白净净,这体现了秦国对贵族俘虏的人文关怀。嬴政说:你们别怕,只要你们说出那日实情,我就放你们回家,和家人团聚,除了姬喜。

    姬喜呸了他一口。嬴政也不恼,赞赏他还算有点骨气。姬喜闻言,破口大骂,甚至飙起了燕方言、肃慎话。姬喜说:我至少是故燕王,你要尊重我。三个燕卒不吭声。嬴政笑不唧儿地,托腮看他。虽然人言可畏,可你一旦不把别人说什么当回事儿了,那也就没什么好在意的了。

    姬喜骂够了,骂不动了,这才意识到自己是个说话再也没人听的燕王了,颓唐地坐在地上,不像个样子。嬴政拍拍手:好了不要闹了,咱们来说正事儿吧。姬喜一脸迷茫:正事儿?什么正事儿。嬴政说:你怎么杀的你儿子。姬喜大惊失色,哭天抹泪了起来:我没有!我没有!姬丹不是我杀的!虎毒不食子啊!我儿死得惨呐,可这不能怪我!我只是说了句“难办啊”,下面的人就自作主张把我儿杀了。他们把我儿头给割了,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啊!可怜我燕国太子,可怜他母亲哭瞎了双眼啊。我看着他长大的,居然就这么没了。不是我,不是我杀的!

    嬴政问他:姬丹小时候跟我一起当人质,你怎么就看着他长大了?没有你的示意,他们能擅作主张杀太子?

    姬喜以袖掩面:都那个时候了,谁还听我的话啊。一听说杀太子能保平安,一个个提着屠刀你追我赶就去杀他了,我哪里还拦得住。对!都怪他们!燕国不是亡在我的手上,是这帮无能的废物身上!杀了他们!杀了他们!几百年基业毁在他们手上!杀了他们!

    废物头子越说越兴奋,直到口吐白沫昏倒在地。嬴政一个眼神,赵高点头,让人把昏死过去的故燕王拉到了一边。

    嬴政看向三个一直不说话的士兵,和蔼又可亲:来呀,别怕,离我再近些,你们来说说吧。

 

【四】

    三个人扑通一声整齐划一地跪下,磕头如捣蒜。矮个说:我瞎,我没看见!高个说:我聋,我没听见!花脸说:我身子弱,没挤到前面,不知道!

    嬴政微笑着,额头青筋暴突,怒气让案上的竹简都随之哗哗振动起来:你们都当我是傻的么!说真话!说真话!

    赵高幽灵一样飘到了庭前,捂嘴笑:你们呀,别怕大王。他这是着急你们骗他呢。士兵们抬头面面相觑、满脸愁容:可我们听别人说,大王是气我们杀了他要的人啊。赵高笑得前仰后合:哎哟,你们是信我,还是信那些乡野粗人?大王呀,心善着呢,谁要是说出实情,大王不但不降罪,还要赏百金,食邑千户呢。你们说,大王好不好。

    士卒们一下欢畅地笑了,仿佛已经位居人臣,不由弹冠相庆,山呼万岁,从极恐变成了极喜。他们拍拍胸脯,心想:哎呀,原来嬴政只是脾气不好,吓死我了,吓死我了。他们开始暗暗笑话之前的胆小和多疑,继而开始幻想着在窗明几净的大宅院里左拥右抱,一辈子吃喝不愁钱财享用不尽,不由地涎水都流了下来。他们喜得不能自已,争相恐后地冲到赵高面前,像鱼渴求水一般,嘴里吐着泡泡:我知道!我知道!我当时离太子丹最近!

 

    赵高笑得眼泪都要出来,嬴政也被逗笑了。嬴政的笑很难察觉,你要仔细观察才能看到。他鼻子下那两撇胡子要是微微抖动,那就是在笑了。嬴政难过与高兴,胡子都会抖,至于到底是哪一种,那就要看你自己的理解了。赵高理解得好,所以他是嬴政最得力的狼狗之一。狼狗就是既有才能又肯听你使唤的人,自然帝王最需要狼狗。只有才能的是狼,只听使唤的是狗,既不听使唤又没本事的,是仁义君子。

    满朝文武都在笑,除了扶苏,只有扶苏。扶苏不爱笑,每日里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,和那些君子们一样,所以扶苏最受君子们爱戴,所以嬴政不喜扶苏。君子是大爷,打不得,骂不得,还要伺候他们一起谈人生、谈伦理、谈道德。君子可以批评你,甚至在你封禅淋雨的时候嘲笑你。但是要是嘲笑了君子,你就完了,所有的君子们会联合起来对你口诛笔伐,骂得你找不到北,所以君子是最麻烦的。姬丹当年就喜欢君子,而君子没能救他。嬴政实在不知道姬丹和扶苏吃错了什么药,要给自己找这么大的麻烦。而胡亥就不同,尽做那些让夫子们吹胡子瞪眼睛的荒唐事儿,他们却不能拿着几岁的孩子如何,因为世上唯一能压制“仁义道德”的,就是“童言无忌”。这时候,扶苏总是会摸摸弟弟的脑壳,和颜悦色地跟他说些做人的规矩道理。等胡亥一转头回到赵高身边,赵高会笑眯眯拿出一块枣糕来,夸公子做得好。扶苏不给糕,赵高给糕,我要是孩子,我也听赵高的。

 

    嬴政手一虚指:那就你来说说好了。

     

【五】

    花脸谢过嬴政,刚准备开口,嬴政问他:你的脸怎么了。花脸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,这脸皮如烧焦过了的土地,刀疤密密麻麻像沟壑一般,眼睛鼻子扭在一起,嘴巴切割断成了好几块,眉毛已烧掉几乎不见。大冬天的,花脸穿的衣服却格外厚。花脸声音嘶哑低沉:战争这个激烈啊,我为了活命,四处冲撞拼杀,愣是脸都不要了。你要是往我身上看,比这还惨不忍睹。不像有些人,明明也是参军的,身上却白净鲜嫩得跟个雏儿似的。

    花脸说完朝旁边两人抛去不屑的目光,像是在嘲笑他们上战场跟逛窑子一样,干了半天也是白干。

    嬴政觉着有趣,让他说下去。花脸说:大王您不知……最近可曾听到有关您的传闻?嬴政说:有关我的传闻多了去了。光是每天造谣我无证驾驶车马、上战场之前嗑药的就有无数,你指哪一个。花脸有点吞吞吐吐:就是……就是跟您生父有关的……

    百官下意识地哦了一声,层层叠叠的尾音拖长回荡在整个大殿。嬴政也不恼:本王听说了。在百姓嘴里,本王一天换一个爸爸,你又是指的哪一个。秦王明知故问,花脸冷汗直流,四下张望。赵高贴心地上前抚了抚他的背:放心吧,那人不在。就算这样,当着众人面说嬴政的家事闲话也不是什么好主意,于是花脸皱巴巴的脸更加扭曲了:大王,这、这。

    嬴政摆摆手:算了,反正大家都知道你指的谁。别浪费时间了,你说吧。花脸谢恩,说道:其实那天是这么回事儿——

 

    听说众人要牺牲自己换燕国苟延残喘,太子丹慌不择路从衍水出,带若干死士逃到了桃花岛。这个岛上没有手持长棍的乞丐,没有漂亮娇蛮的姑娘,只有一群被自己国家遗弃的大老爷们儿。姬丹站在岸边,紧张地遥望着看不见的对岸,呵着气,搓着手。桃花岛上没有桃花,就像国家之中不一定有家。时值数九寒天,冰棱、霜花倒是结了不少。

    姬丹并不担心自己的背后。死士,就是“你要是不活了,老子陪你一起死”的社会闲散人士。他们不一定是善人或是恶人,但一定是值得信任的人。这个时代说是礼崩乐坏、尔虞我诈,倒也不完全一无是处。

    太子愁眉不展,也许是知道藏匿在这个岛上只不过是垂死挣扎。死士们劝他:太子,反正咱们也活不成了。大王想杀您,大王的臣子们更想杀您。您笑一笑吧,笑对生活,笑对死亡,今天也是崭新的一天。姬丹淡淡看了他们一眼,死士们也就知趣地闭嘴了。

    岛上的每一个黑夜对于姬丹来说都无比难熬。白天他也许能意识到身边潜伏的危机,到了晚上就只能任恐惧宰割。太子丹没有夜盲症,他只是有点近视。所以人们总以为他的目光深邃且迷茫,其实他只是看不大清,眼睛干脆放弃聚焦了。

    姬丹盯着漆黑模糊的夜幕。他看不见,所以他更加听得见。他听得见脚步振动尘土的声音由远及近,他听得见飞鸟野兽惊慌四散的低鸣,他听得见刀锋出鞘时那冰凉凉的声响,他听得见自己的心跳。砰的一声,整个小岛被火把照亮了,这时姬丹终于能看得见了,层层叠叠的黑影困住了他和死士们。

 

    还好自己看不清他们的脸。姬丹甚至有些松了口气。他不用感受被曾经亲近熟悉的人面对面背叛的感觉,这何尝不是一种命运的眷顾与温柔。

    姬丹躺在地上不打算起来,死士们背过身围住了他,燕国的士兵们围住了死士。而姬丹呢,他躺在地上看星星,就算他看不见。他就想躺着,欣赏眼前的一片虚无。

    他想象着银河潺潺的样子,想象着北斗闪烁的样子,想得入了迷,忘记了周遭正在发生的一切。一瞬间,姬丹又变成了邯郸城中的一个普通孩子,对一切都好奇且痴迷。他说:你们看,星星好看么。

    没有人回答他了。死士们静静趴在地上,回答不了;士卒们安静站在那里,缄默不语。

    无可奈何地,姬丹懒散地站起身,包围圈随之倏地扩大了点。他拔尖,众人拔剑。他觉得好笑,就又收剑入鞘,众人却没跟着做。

    天是黑的,水是黑的,中间的火把是红热的,世界如同一个怪味的黑红三明治。如果姬丹会唱戏,他可以唱“八千子弟俱散尽,衍水有渡孤不行”,也可以唱“店主东带过了黄骠马,不由我燕太子两泪如麻”,还有更贴切的“纵然将你我的头割下,落一个骂贼的名儿扬天下”。不过他不会,可惜了。

    姬丹无所谓地扔掉了剑,一个迈步跃进水里,对着星星振臂高呼:嬴政,你这个狗杂种,你他妈连你爹都不知道是谁!狗杂种!狗杂种!我输了,我咬不过你。我是姬姓贵胄,你是个什么东西!我姬丹到死都是太子,你到死都是狗东西!我不陪你玩儿了!你自己玩儿去吧!

    刚说完,姬丹的脑袋就喷着血、带着旋飞出去了,然后身子软了一般慢慢往下躺。尊贵的王族,并不一定能体面地结束自己的生命。

    姬丹的眼睛看不见谁杀了他,那是模糊的一张脸。

    姬丹笑了,死亡啊,真是温柔体贴。

 

    于是围观的兵士一瞬间意识到了两件事情。他们的太子死了,还有嬴政是个狗杂种。

    他们赶忙交头接耳:诶诶诶,你听到了没,太子说他是狗杂种。再交头接耳:对对对,没想到啊,嬴政原来不是他爹亲生的。继续交头接耳:我的天,照那样我不也能当王了么,哈哈哈。

    姬丹是歹毒的,他临死还不忘拖着嬴政一起下地狱。一个活地狱,一个死地狱,活着的嬴政,从此要饱受世人的诟病和龌龊的意淫。姬丹赢了。

    夜里真冷,可氛围十分融洽热烈。一传十,十传百,谣言总是比真相流传得更广,街头巷尾都在八卦嬴政的生父,除了吕不韦和异人,甚至还有说是赵王的。普通人不知道,他们以为王室生孩子、验身份,就跟自己在村东头偷别人地里菜一样简单随意。他们把统治他们的人想得和他们一般平庸,甚至还不如自己,所以热爱指点江山的人,往往都在民间。

    遂燕国也变成了欢乐的国度,大家拍手跳着笑着,夸张地模拟秦王室的丑态,把太子的尸身晾在了一滩烂泥水里。

 

    花脸说完,就听得一旁的姬喜呜呜哭了起来。他也可以唱戏,他可以唱一出《失子惊疯》。如果他们都会唱戏就好了,可以远离朝堂,做平头百姓,用一辈子演父慈子孝,演家长里短,演生老病死。

    嬴政说:你这点小伎俩,瞒不了我。说了凶手,又等于没说。而只有一种情况下,会有这样和稀泥的。

    花脸抖如筛糠,低着头冒冷汗。

    嬴政打了个哈欠:你就是凶手吧,鞠武。

 

    一听“鞠武”两字,四下哗然。嬴政抚掌:先生你就算化作了灰我也认得。我不是姬丹,我不瞎,我认不错人,也不会看错人。姬丹地下有知,该作何感想。

    鞠武痛哭流涕,四肢着地爬向嬴政,一张脸鬼一般狰狞:我没有!我没有!那可是姬丹啊!我杀谁都不会杀他!

    嬴政乐了:骗谁呢。

    鞠武用膝盖小跑,双手扒上了嬴政的案头。扶苏要上前阻拦,被赵高拦住了。鞠武涕泗横流,右手往衣内探:如果能证明自己,剖开这颗心我也在所不惜。大王,大王信我!

    嬴政叹气,伸手按住鞠武右手:好了好了,寡人知道了。故事编得不错,戏也演得不错,可惜荆轲已经死了,而你也当不了下一个荆轲。我还有事儿,不玩儿了。

    鞠武神色一变,嬴政已经扼住他的手腕一拉,带出了一把带血的匕首。嬴政笑:又是毁容,又是熏了嗓子,又是匕首藏自个儿肉里,辛苦先生了。

    血像春日里汩汩的山泉,带着一丝温暖,流的到处都是。鞠武幼稚又固执的暗杀,在嬴政面前,像一出平静的过家家。鞠武倒下了,嬴政还抓着他的手腕,关切地合掌轻抚:辛苦了先生,说吧,还有什么遗言。

 

    鞠武痛苦地闭上了眼:他是我的太子啊。

    一旁呆坐的姬喜木讷地跟着喃喃:他是我的太子啊。

 

    一个说瞎话的鞠武死了,扶苏不忍看他就这么鲜血横流死在殿上,叫带了下去,嬴政说鞠武也算他半个老师,叫好生安葬。剩下的士卒也被带下去了,被鞠武一搅和,嬴政觉得没趣了。姬丹死了挺久了,他也早就没了当初那么强烈的意愿了。他从来不是谁的太子,只是一个嬴政喜欢过的人。看着扶苏不忍的模样,嬴政就像看见了当初的姬丹。一瞬间,他觉得反胃。是上天对他的惩罚,是姬丹的阴魂不散。

    嬴政一辈子见过许多血,姬喜不同。所以鞠武的血流到了姬喜的脚边时,刺得他一个激灵。姬喜双眼血红,发起了癫来:嬴政!你这个刽子手!害了这么多人,住手吧你!你会不得好死的!

    嬴政的胡子抖啊抖:一个嬴政停了手,这世上就不会再有攻伐了么。姬喜面红耳赤朝他喷口水:如果你停手,我的姬丹就不会死了。嬴政带些轻蔑地质问:亲手杀死姬丹的,难道不是你么。灌酒缢死再砍头,这个版本你听过么?

    姬喜浑身一震,瘫在地上:不、不不不,我没有,我没有杀死他。他只是……他只是……是他自己喝下去的!我没有逼他!他自己找死!

    忽然姬喜一个机灵爬起来,颤巍巍手指着嬴政:是你!是你逼我、逼燕国的,我、我们没有办法!是你,你这个狗杂种逼得我杀了亲儿子!我也是为了燕国的苍生啊,我是为了燕国的宗庙社稷永存啊!我没错!我没错!嬴政你这个狗杂种!

    于是嬴政恍然大悟地盯着自己双手来回看,流下两行热泪:原来是我……原来刽子手是我!没想到啊,嬴政你这个杀人凶手,你这个恶魔!哎呀姬丹啊,可是他嬴政又有什么办法呢!

 

    乱吼乱叫的姬喜被押下去了,他再也不是燕王了,只是一个来自北方的疯子。姬喜不会死,暂时不会。嬴政喜欢虐待六国旧人,让他们活着喘气看这世界就是最大的折磨。

    有关姬丹死亡探讨的一天,就这么过去了,也平淡到没有任何记载。

 

【六】

    很多人也许都不知道,嬴政喜欢唱小曲,虽然时常跑调。幼年他同姬丹穿着沾满泥巴的胡服,装作是两个蛮伢子,蹲在邯郸的大路边拉马头琴,朝路过的漂亮姑娘唱情歌。不管是男人还是男孩唱情歌,只要不娘炮,都会有一种别样的、独属于男性的浪漫。姬丹拉得一手好马头琴,一边奏乐一边呼麦,姑娘小伙子们都爱围着他痴痴地笑。姬丹抬头,情歌对着众人唱,如果他侧过头看,就能看到有一个人,情歌只对自己唱。姬丹如果当时转过了头,或许就不会丢了自己的脑袋。

 

    过了几年,不,十几年,这天晚上,嬴政在唱歌。

    他在唱歌,他弄丢了自己的马头琴,弄丢了自己的好嗓子,弄丢了许多曾经拥有过的东西,不过他还是爱唱歌的。如果不是广袖太过宽大厚重,他甚至可以随歌起舞。所以他就割了袍子、扔了大带。罗縠单衣好,可裂而绝,可超而越。菁华已竭,褰裳去之,他舞着漏风的袀玄衣裳,滚来滚去活像一只活泼轻盈的破黑灯笼,在月圆的夜风里飒飒作响。细篾是他的骨骼,火星是他眸子里的月光,纸皮是他豁口漏风的破衣裳。

    英雄五霸闹春秋,顷刻兴亡过手。青史几行名姓,北邙无数荒丘。前人田地后人收,说甚龙争虎斗。旧的取代新的,天下就是这么一轮一轮下来的,唱歌也是。没有人需要《无衣》了,《蒹葭》又太过古老,所以破灯笼在一首新学的流行歌。嬴政最后找到了姬丹的枯骨,整齐罗列插在地里,像演唱会一样,枯骨如同新生的麦苗,在风中摇曳,好似鼓掌欢呼,鬼火就是热烈的荧光棒。他对着枯骨满意地说:我要给你唱歌了,我难得不跑调,你要仔细听。

 

    浮云散,明月照人来。

    团圆美满今朝最。

    这软风儿向着好花吹,柔情蜜意满人间。

 

    黑夜能够隐匿本性中的孤独怯懦,又能释放许多淫邪罪恶,所以有的人在黑夜里成为畜生怪物,有的人在黑夜里变成弱者懦夫。嬴政唱累了就躺下了,台阶冰凉凉的,有些硌骨头,他的心思却都放在回忆里了。他在拼命想当初邯郸城里两个少年到底长的什么模样,自己到底是否还喜欢那个叫姬丹的人。他不记得自己当初唱的什么了,什么都不记得了。这都是历史上无足重要的东西,竹简是冷的,墨汁是冷的,所以历史从来都是冷冰冰的。史书不会记录,没有人帮他记者,自然他就忘了。从明天开始,史书说一切又将翻天覆地,不过那再与嬴政无关了。

    最后的时刻,命运让一生在他眼前回放,他终于看清了所有的过往。史书忘记了的,总会有人记着。

    嬴政是幸福的,他说:死亡啊,真温柔。

    远远看着嬴政的胸口渐渐没有了起伏,胡亥舒了口气,悠哉把玩着刚打磨的徐夫人匕首,向扶苏所在的遥远北方露出了春风般的笑容。月光扫过,赵高的脸从阴影里现出来:死了?胡亥笑:死了。

    风吹过温着的嬴政,他的胡子轻轻抖动。

 

    黑夜才是狗杂种,黑夜才是一切的罪魁祸首。

 

 

 

 

——完

 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【题外话】

    没这么容易带匕首上殿啊,你们不要信我,我只是想瞎扯淡。

    本来两个士卒还有剧情。不过我累了,不想写了。

    胡亥为什么会有徐夫人匕首,你们猜哦,我懒得写了。对了,京剧里面二世的扮相还挺漂亮的其实。

    《荆轲刺秦王》真好看。所以问题来了,陈凯歌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。

    《叮咯咙咚呛》第二季出了。看得心酸,满脑子都是梅葆玖先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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